在角落里嘀嘀咕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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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邺城旧梦|丕甄情人节24h】09:00 上膛声后的一个吻

*港风Paro


气象台挂起八号风球,多事之秋,加多利山在瓢泼大雨里变成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。


嘉道理道30号灯火通明,落地长窗九十二英尺,明亮玻璃装点,变成无数小报风闻的开幕镜头。阿甄坐在窗前,抬眼望向沉沉黑丝绒天幕,大雨还在下,迷蒙难辨,显得一切都在无状的夜雾里扑朔迷离。


日前早餐,长长餐桌琳琅满目,隔开五十英尺遥不可及距离。争执从刀叉落进瓷盘过于响亮而显得怒气冲冲的动静开始,到关于长久不回家的丈夫的质问。到最后她说错一句话,对面的曹丕看她一眼,对手下吩咐,太太精神不好,送她去休养几天。

几天变成几周,几周变成几个月。亚热带季风气候,港岛四季匆匆,置身其中总是无知无觉,直到香港小姐快要换上新一年泳装,靓绝浅水湾。曹丕彻底从餐桌对面的人变成一个遥远的名字,好像大雨倒转时间,回到素昧平生的十七年前。


阿甄拉开门,门口站开一排保镖 ,为首的堂主是曹丕身边的老人,说,太太身体好点了吗?还是回房休息吧。

她问道,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?

手下重复一遍,请太太不要让我们为难。


她转身回去,电视开着,在播新闻。屏幕上的人低着头,沉沉黑丝绒西装,隐没每一缕落下的光线,对着镜头致辞。记者播报旁白,“本埠社团魏记话事人曹操今日设灵,戒备巡逻防生事,少东家曹丕低调现身,公开致辞承诺所得收入捐款慈善团体。”


  真陌生。

  拍拖结束得不明不白,开始得也不明不白。Date直到半年期限,她好几次醒来看到床头柜上厚厚几本书,才知道黑社会少东家,竟然读莎士比亚,白天杀人火拼,晚上写长篇小说。那时候他要在曹操眼前博一份青睐,成日捱更抵夜,煲的甜汤凉掉几次,教人好生气。

  她窝在沙发上等曹丕回来,等到佣人阿妈打长长哈欠,半夜新闻重播时段,电视里的少东家对着话筒说:“曹生承诺将寻求与各方对话,不仅仅是政府或立法机构,还包括社会各界。希望建立一种新的合作关系,保护每一个在港市民的安全和权益。”

  铜锁转动半圈,大门吱呀一声。阿甄猜到他要先问怎么还不睡,故意学新闻里一板一眼讲话腔调,对着门口遥遥问一句:“曹生承诺将几点回家?”

  “十点,”曹丕扯开领带,把脸埋在她肩窝里:“迟到一会儿。”

  警察管黑社会,黑社会管治安。魏记几位堂主斗到不可开交,不知道明年模范市民奖颁给张叔于叔。阿甄听曹丕讲工作日程一二三四,不着痕迹解释迟到原因,伸手玩他头发,电视开着,两个声音远远近近交叠,冠冕堂皇少东家愿为在港市民维护治安,电视里吐字频率和眼下提及帮派事务里死伤人数正相关,像是牧师念圣经祝祷,基督教旧约,生和死只在薄薄一张纸正反面。

  曹丕握住她的肩膀,把她的脸掰回来:“走神。”

  她不满道:“在看你咯。”

  低低的吻落下来,“也不许看。”

  

半年不见,再熟悉的面孔也要陌生。她不想再看下去,摁遥控机调台。即时娱乐新闻,女主播夸张表情,搭配演播室夸张字体,博眼球标题,打出师奶明日茶水间谈资。

拍拖数年曹二少恋情红灯,孤身返港懒理婚变传闻。

为佐证真实性,配一张长焦镜头照片。今天早上秘书去机场接他,少东家披着黑色风衣,身旁空空荡荡,灰云低垂,也压不住重如千钧的权势和威望。


本来多荒谬,港岛风雨飘摇,一半因他而起。


上次采访闭口不谈,这次说太太身体抱恙需要静养。草灰蛇线,铺垫万千,再下次是什么?意外病故还是不治身亡?他身边有金牌大状陈长文,黑猫说成白狗,杀妻杀子都是诽谤。阿sir,现在是法制社会,说话要讲证据。


佣人阿妈在厨房里煲糖水,满屋蜂蜜甜腻味道,锅里冒起粘稠泡泡,咕噜咕噜,浮起又戳破,阿甄靠在门口看了半晌,大步走出去,拉开大门,探出头去问尽职尽责老堂主,你家少爷怎么说呢?是要我死?


服药,烧炭,体面光鲜的死法有很多,屏幕上光鲜的丈夫送给她最后一份体面,让她自己选。

手下只是说,太太,不是这样的,太太,请不要让我们为难。


一道惊雷劈开雨幕,照亮惨白面孔。雨夜没有来客,山顶空无一人。

怎么不是这样的?本来就是爱得莫名其妙的人,抽身而退还需要什么理由吗? 


原因是最不重要的。 


她神使鬼差地想,这么莫名其妙的人,他会后悔吗?

没有人会回答。

  

八号风球悬挂十一小时,又改发九号风球。等到Valentine’s day晚上, 天气预报气象员已经表情难看,仿佛垃圾桶里红玫瑰。天文台以南三十公里掠过十号风球,生效约八小时。十五年以来,本埠再次发出十号风球。


  大雨瓢泼,阿甄给两个BB念完睡前童话,回到房间,“好攰,想睡觉。”

  爹地妈咪分工明确,一个撰稿独家特供童话故事,一个给BB睡前讲述long long ago scenario。

  床头夜灯昏黄一盏,暖橘色光芒。阿甄躺下,拉起被子:“我还花半小时解释闪电不会劈到家里,明天轮到你去。”

  “明天他们或许不爱听。”

  是真的,爹地夜间故事舞台剧现场没有妈咪演绎生动,BB们并不捧场,只好转行幕后编剧。阿甄说:“从来不厌,什么时候不爱听?”

  曹丕从她手里抽走书:“那我讲给你听。”

  到底谁才是BB?阿甄说,拜托,你比我小欸。

  曹丕不置可否,合上书,低头问她,你要给我念吗?


  阿甄去书架上千挑万选,找出惊悚小说集,封面鬼气森森,目录吓人,她找了篇名看起来最阴森,刻意压低语调,逐字逐句阅读。

  昔有行人夜半赶路,途经幽林,遇到一位素衣女子,貌清丽,自称家近林侧,因为大雨倾盆误了回家之时,恳求行人送归。行人怜其孤苦,与女子同行至一荒废宅前。临别,女子约行人,三日后,日落之时,再此相会。行人许之,三日急转,行人因杂事耽搁,日落已过,急趋约地。至林边,见女子独立,月下更显孤寂。女子见行人,泪眼问曰:“曹生承诺将几点回家?”言罢,化作轻烟,消失于夜风中。

  行人大惊,急寻至女子所言之宅,唯见废墟,悔恨交加,自此夜夜梦见女子声声问语,终不得安。


  念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,阿甄犹疑地翻回去看一眼封面作者署名,“喂——”

  曹丕终于憋不住笑,夸赞她:“Madam千挑万选的好眼光,下次务必光临我书展签售。”

  阿甄问他:“你真的有书展签售吗?”

  曹丕说当然没有。


Madam的好眼光也有赏味期限。阿甄知道这本书在哪,二楼书房左边柜子,一架子的不忍卒读。再旁边是老式录像带,十几年前的东西,片子更老,意大利式离婚,犹在镜中,老旧台词,夸张表演,看得让人哈欠连天。


阿甄窝在沙发上看,一部一部地看,看到最后人物对白桥段全然不重要,只要一点沙沙的声音。


风雨晦暗的夜晚,霓虹浮光的港岛在一滴雨珠里变成摇摇欲坠的倒影,她突然听到有人在说话,声音很远,也是沙沙的:“甄小姐。”


是曹丕的声音。


阿甄一下子抬起头来,茫然环顾四周,电视屏幕雪花沙沙,又是一阵滋里滋里的电流噪音,屏幕飞快闪过间替明暗条纹,突然镜头亮了起来。

嘈杂的交谈声,脚步匆匆,枪响,玻璃哐啷落下,还有压得低低的哭声和远处箭一样扎过来的尖叫。有人大喊了一声,镜头在天旋地转里拉远又靠近,变焦定格中央乌泱泱一圈人,总算看清。


低分辩,大颗粒,模糊灰暗的画面。

她坐在凳子上,在流眼泪,流不完的眼泪。


一九七四年春天,龙头曹操下了狠手,法律条规当作白纸一张,血洗了袁记所有店铺和堂口,内外八堂执事,个个都要看他脸色。

她是袁家新抱,同家婆一起留在加多利山的老宅,听天由命。凌晨四点,十几条红棍端着AK 47闯进大门,把别墅里一干人等一并赶到楼下,火药味道枪口转上一圈,还是对准空无一物天花板,堂主只言片语讲出实话,老大亲自发话,袁家老宅上下要留活口,拜托,我们是黑社会还是替天行道差婆差佬?


家婆低声说着万幸万幸,分钟走上一圈,门口几个十二底接了三四通阿宝阿慧阿敏按摩房电话,等着揼骨,不耐烦起来,三言两语,守在这里还不如斩草除根,袁家两个细仔又不在,搞掂咗啦,龙头几句应承,何必当真?


堂主睃上一眼,似乎还在犹疑。家里厨子看得出气氛不对,哭叫一声,大喊饶命。家婆抓紧阿甄的手。阿甄另一只手僵在口袋里,握住一把从未使用左轮.手.枪。

她在心里自言自语自欺欺人,突然在瓢泼大雨中听到由远及近的嘈杂人声,有人匆匆推门而入,堂主丢你老母四个字说出一半,刚一转头,态度立刻谦和下来:“二少爷。”

曹丕问他:“审配呢?”

堂主低声向他回话。曹丕边听边点头,目光漫不经心地环顾一圈,目光在她眼底停了几秒,低声问了堂主什么。堂主指了指阿甄,又指指楼上,比了个手势。

曹丕点点头,快步走过来。眼前的人在她身前停下脚步,物理距离十英寸,俯身下来,不动声色端详一张皎洁面孔。


那目光里探究意味太明显。阿甄咬着牙推了一把他肩膀,用尽所有力气拔出手枪,对准他,颤抖的手指扣动扳机。

周围一圈手下一片哗然,为首的几个正要上前,曹丕却向他们比了个手势制止,歪头打量片刻对面人的神情。她的手指停在扳机上,视线却死死盯着他,曹丕突然伸手握住她受伤的手腕,拇指抵上腕骨,轻轻一拧,手枪哐当一声落在地上。

漆黑的枪身安静地落在地毯上,阿甄往后退了半步,难以置信地抬眼看他。

“甄小姐,你拿枪指人,做错事。”他摘掉皮手套,还是一股血腥味道,手指轻轻拢下,盖住一双漂亮眼睛:“要反省错误。”

屏幕上是沙沙雪花点,咔嗒一声,手枪上膛。阿甄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。

  

阿甄闭着眼睛,这才想起来,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上膛声了,后面跟着的不是一颗子弹。她睁开眼,看见惶然无措的自己坐在凳子上,肩膀在轻轻地颤,曹丕的掌心里在流眼泪,长长的、断了线一样的眼泪。


曹丕慢慢地弯腰,脸和她的挨得很近很近,只有一个呼吸的距离。要不是椅子上的人从前是她,她会以为屏幕里的人在接吻。


很长的几秒钟。


他吻了一下覆在她眼睛上的手指,很轻的一个吻。然后直起身来。


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,曹丕已经转身大踏步离开了。她只记得他的背影,风衣衣摆在大雨倾盆的夜晚里上下翻飞。


阿甄愣住了。


十几年的拍拖里他们俩有过许多长谈的夜晚,交谈到最后漂亮话语变成轻盈的诗里的字句,半梦半醒间的蜃楼。她很聪明地避开了不太漂亮的开头,曹丕也从来没有提起过,所以她从来不知道上膛声后跟着的是一个吻。


真是莫名其妙的,他在干什么呢?阿甄想。


阿甄倒带回去,从头又看一遍,直到年轻的曹丕伸手盖住她年轻的眼睛。


之后会是一阵很长的沉默。放在这么多年后回头去看,其实只有十几秒钟,她当时以为快要有一个世纪那么长,凑上吻落下来的温度,仿佛是八点档罗曼蒂克情节里的地久天长。


她摁下暂停,睁开惶然的眼睛。四下无人,大理石地砖折射出满地流光溢彩,只是少了一条影子。

  

枪在抽屉里,她知道的,取出来,上膛,调转枪口,对准自己,扣动扳机,子弹出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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